乌云盖雪

疼痛有益。

你见过马修了吗





BGM:Don’t You Dare Forget The Sun-Get Scared












食用注意:疯人院,凶手莓和小傻瓜橘,实际橘莓橘无差








    猎奇,不知所云有






   






















  我要你做的这件事其实很简单。福葛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




  厨房里没人。起码看上去是这样的。只有水龙头还在发出声音,从高处飞流直下,浇在水池中成堆的待洗托盘上。到处都是土豆泥和罐装午餐肉的味道,那是他们今天的晚餐。




  纳兰迦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缝,这动作他已练得无比娴熟。门是虚掩着的,他只需伸出两根最长手指顶在门上,稍一用力,就能伪造出一股邪风来,轻柔地撩开这扇神秘的历险之门。




  他这次留了个心眼儿,躲在角落里心中默数了十个数。他计数的时间要比其他人长得许多。福葛说倘若他数到五还没有人出来把门关紧锁好,那就是有戏。




  福葛常常料事如神,今天也没差。他没听到任何脚步声,也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会有脚步声即将响起。他伸出一只脚卡在那道狭小的缝隙中,又把门开大了些,随后屏息收腹,把自己本就瘦小的身子像一张广告纸似的塞进了屋里。




  厨房很大,所有器物看上去都比正常尺寸要打上好几倍,煮汤的铁桶放在架子上几乎和纳兰迦本人一样高。纳兰迦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前进,他知道它们并非瞧上去那么简单。一切事物的本源都非肉眼所见,这个邪恶、冰冷的地方酝酿着难以想象的巨大阴谋。




  冷柜闪烁着鲜红色的光点,那是个诱饵。考察他身手是否合格的时刻到了。纳兰迦仰身将自己折成一个钝角,小心翼翼地通过它,高难度动作使他浑身被汗水浸透了。




  不怪他神经紧绷过度。每个看似普通的器具都有可能是定时炸弹,只有嗅觉足够灵敏的人才能从中找出它们。




  纳兰迦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只一遍就排除掉了所有暗藏的危机。与此同时,他也希望找到点儿他可以顺手牵羊的东西。




  例如。他一直都在好奇,几乎每餐他们的盘子里都会出现斯帕姆午餐肉,可却从未在哪里见到那些被丢弃的空罐头。垃圾箱给了他灵感。纳兰迦想要一个空罐头,用来装他偷偷从活动室带回来的跳棋子。




  然而今天他们清理垃圾箱的时间比以往都要早,他满怀期待地掀开盖子,却里除了新换上的黑色塑料袋以外什么都没有。




  去它的吧。这扫了他的兴了,纳兰迦用力踢了它一脚,庞大的垃圾箱纹丝不动,倒是他的大脚趾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好在福葛不在此处,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再踢它一脚以示愤慨。福葛不会允许视线所及的任何人做任何蠢事儿。




  ……听着,你可以不会拼有麸质和无麸质这两个词。他脑海中的福葛继续说道。




  幸好这其中还有规律可循。你能分清楚绿色和粉色吗?




  厨房的烤炉有家用的十倍那么大,像一台巨大的电视机。玻璃闪烁着橘红色的暖光,纳兰迦在其中看到自己,因为大脚趾的阵痛而狰狞了面孔,蹙起的眉头就像福葛。他对着那些伴随烘烤而逐渐蓬松发涨的杯子蛋糕一连扮了好几个怪相,每个都像是福葛,他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院中的所有人里他最喜欢福葛。或许喜欢也不能全然概括这种情感,他对福葛既爱又恨。




  谁也不能否认潘纳科特·福葛魅力十足,他有一头飘逸的金发和苍白瘦削的脸蛋,说话的方式前卫又时髦。没有人能想象得到那是一个同纳兰迦差不多大的孩子所拥有的说话方式,尤其是当他陷入一种虚假的忧郁情绪当中时,他的紫色眼睛能令人心碎。除了那直接使他失去自由的坏脾气,福葛几乎是完美的福葛。


  


  但纳兰迦不仅仅因此而被福葛吸引。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他不小心窥见了金发男孩的另一重身份。后者在痛打了他一顿之后,再三叮嘱他这是个秘密。




  福葛很瘦,却擅长勾拳。他当即便记住了福葛的嘱咐。福葛夸奖他为“此处最勇敢的战士”,并答应收他作为下线。




  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为了我们共同的那个光辉目标,你需要认真对待我布置的每一个任务。福葛说。




  那么我能得到些什么呢?纳兰迦问。




  福葛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环抱着双臂,下巴高高地扬起来,漂亮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纳兰迦。他的眼睛和纳兰迦一样都是葡萄紫色,仅这一点就足以让后者对他的神秘身份更加坚信不移。坚信不移就意味着强劲驱动力。




  你自己心里清楚。福葛说道,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这次也是一样,福葛眨着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向纳兰迦提出了一个请求。但福葛自己不把这当做请求,他使用另一个词,他都称之为“任务”。




  福葛无时无刻不在向纳兰迦派发任务。




  今天他的心情似乎非常好,纳兰迦去看望他时,他正坐在床边看一本杂志。那是一本儿童杂志,内页画的有花花绿绿的动物和小孩儿。医院里只有这种无害的读物,福葛向来不看。




  他推门而入时笨手笨脚地弄出了很大的噪音,门把手撞在墙壁上,发出惊人的巨响。福葛被他吓了一跳,靠在床头弹身而起,在看清来人之后给了他个脸色看,又滑进被子里。




  这是福葛少有的,不刁难人的时刻,起码纳兰迦看来确是如此。福葛的大半个身子都裹在被中,像条搁浅的人鱼,睫毛在粉红色的夕阳下伴随着阅读的进展微微颤抖着。每当他读到什么有趣之处,被子底下支起一双脚丫都会愉悦地来回摆动。




  纳兰迦坚信那时福葛并没有真的在看杂志,福葛只是想引他开口问。尽管大家都嫌他不够聪明,但他的直觉向来没出过错。福葛的傲慢派生出了许多千转百回的小把戏,日子久了,他已可以根据气味来判断目的。




  于是他问了:福葛,有什么好事?




  没什么特别的。福葛随口答道,随即浮夸地睁大眼睛,仿佛福至心灵。




  哦,我想起什么来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要让他们通知你。




  他瞪圆了眼睛等待福葛的下文。




  明天你可能不会再见到我了,后天大后天……永远,永远,永永远远。福葛说。




  纳兰迦当场眼前一黑。




  他从最初就预料到这件事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发生,或许在潘纳科特·福葛其人注册入院时便已被院方登记在案。这是他有限的认知中最为恐怖的一种可能性,一直深深藏在他心底最隐蔽的角落里,不曾与任何人提起,就连当事人福葛也没有。




  福葛将会失去他的聪明脑袋,纳兰迦绝不能接受这件事,正如他不能接受暗恋的女孩失去了那傲人的双乳。




  我他妈就知道这帮狗娘养的要摘掉你的脑子,他们都嫉妒你的才华。纳兰迦声音颤抖着为他打抱不平。




  去你的吧,纳兰迦。福葛思索了片刻,柔声说道。




  没人会摘除我的大脑,除非他们要捐献器官给你,你是我的好朋友,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纳兰迦有些不明白。福葛说什么都像是意有所指,他既不明白福葛这番话指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还没有大发雷霆。




  福葛可以对任何人和任何事大发雷霆,前一天的这个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深陷梦乡,当班的大护士告诉纳兰迦,那是镇定剂的效果。




  你怎么回事儿?他们又给你吃了点儿什么?纳兰迦问。




  不,除了晚餐我什么也没吃。你见过马修了吗?福葛说。




  即便是纳兰迦也知道马修的悲惨遭遇。马修在失踪之前曾是所有人里大家最为敬而远之的,有一双斗鸡似的,蜡黄色的眼睛。




  他时常对着虚空行纳粹礼,是座迁移不息的活火山。没有护士想接下照顾他的活儿,连身强体壮的大学生志愿者都不愿接近这头老蛮牛。他的失踪实际上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然而今天一早,失踪的马修找到了回来的路。一大清早他们就看见这个高瘦的德国男人由志愿者搀扶着站在大厅里,脑袋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和宇航员似的半圆形支架,看上去“目光呆滞”,并且“把屎尿味儿弄得一屋子都是”。




  今晚是最后的期限,无论如何我都要出发了。福葛说。


  


  将来我可能会在我家阁楼里待上一辈子,但我不会再回到这里。能明白吗?我要走了。




  可是……




  等你回来我会告诉你的。你现在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我要干什么?我哪儿也不去,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我也很舍不得你,你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你有纸笔吗?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号码,我绝不会泄露出去。




  够了。福葛说。




  他合上书本,把封面的折角压平,放回床头柜的抽屉里。接着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整一副要与纳兰迦促膝长谈的架势。整个过程都相当平静,直接将房间内的古怪气氛推向了极致。




  我需要你去执行最后一个任务。善始善终,希望你完美地完成它。福葛说。




  他派遣纳兰迦前去厨房,为他带回一块为护士们准备的那种纸杯蛋糕。




  那些蛋糕尚未被烘烤到足可以出炉的地步,像是某种孢子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那种缓慢速度渐渐膨大着。




  纳兰迦将脸凑得很近,可他仍未掉以轻心,天知道这个看似烤箱的东西会造成什么样可怕的变故。烘烤蛋糕的热气让他的脸发烫泛红了。显而易见的诡计。




  福葛同他讲过其中的奥秘,看似普通,却难以获得的事物往往都是关键。例如这些给护士们特供的点心和牛奶。福葛说每加仑牛奶中投入十四块麦芬蛋糕和五十二块巧克力曲奇饼,加以均匀的搅拌便能得到五公斤的炸药,威力足以炸垮整个医院。


  


  这种炸药应该叫什么名字?他问福葛。




  彼时福葛正焦躁地等玻璃发出响声。所有人都羡慕福葛,医院里唯独福葛有人探望过。那是福葛入院的第一周,有人站在楼底下,用小石子敲击玻璃。他们间并没有交谈,福葛比了一个平安无事的手势,然后会面就此结束。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就发生过那么一次,福葛本人似乎也和纳兰迦一样纳闷儿。起初,福葛时不时就要去窗口旁看一下,后来这频率有所下降,而到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不会往窗边去了。




  你可以叫它卡路里。福葛说。




  说完他又望向窗外,纳兰迦也凑过去帮他一起看,建筑正对的大马路空空荡荡,夜色仿佛是漆黑的烟幕。那里什么都没有。他们仍努力看去。




  眼下这些卡路里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牛奶,鸡蛋,和黄油的气息逐渐盖过了残羹剩饭的味道。烤箱似乎拥有某种魔力,让他把脸越贴越近。




  不过纳兰迦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在鼻头彻底被烤箱玻璃压扁之前缩回了脖子。他惊慌得来不及注意脚下,没发觉洗碗池里的水不知何时已经溢了满地,携带着洗涤剂的泡沫,正向他蔓延而来。


  


  他早该想到的,此处危机四伏,陷阱频发,不留神触碰到什么都有可能导致危机发生。首先是洪水,猛兽往往也随之来临。他应该立刻就逃的,但转念他又想到了福葛。聪明又看不起人的福葛,唯独对他抱有信心,他不能让福葛失望。




  这只是最初的试炼罢了。纳兰迦想。他很庆幸自己对这间屋子足够熟悉。那些伪装成厨子的秘密专员们经常会在不经意间暴露秘诀,他只消冷静下来,尽己所能不碰到其它东西,偷偷的去拧上它们的总闸,问题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得到解决。




  但是好死不死的,他今天穿了一双拖鞋来。每走一步,都会惊动地板上滑溜溜的恶魔,紧接着那些沾满毒液的触须就会攀上来。目前看上去跟水没什么不同,但是纳兰迦知道,过不了多久,那里的骨肉就会溶解。




  这是最终的任务,而最终的任务往往是困难的。


  


  纳兰迦没来得及说,他其实很舍不得福葛,福葛是道整间医院里他唯一没能成功穿过的门。如果这次他能够胜利归来,他将会向福葛要求那个他早已在心中重复了千万遍的大奖。而福葛会答应他的。对此纳兰迦有着非同一般的信心。




  他挽起裤脚,想了想又放下来。或许湿漉漉的裤子穿起来很不舒服,但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铠甲。




  厨房里安静极了,各种仪器的信号灯此起彼伏地亮起再熄灭,只有烤箱发出微弱的嗡鸣。良好的环境可以让纳兰迦听清每一滴水。他咽了口唾沫,预备向洗碗池迈出第一步。




  主灯忽然亮了。




  谁在哪儿?是一个低沉的男声。




  纳兰迦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想要立正站好。而洗涤剂趁机偷袭了他,在他走神的空档,干脆利落从他脚下抽走了平衡。纳兰迦重重地摔倒了。




  完了。这是纳兰迦摔倒前所想到的最后一件事。主灯像是骤然逼近的月亮,晃得他眼花缭乱,洗碗水的泡沫被他倒地的后背拍散,如同化为泡影的小美人鱼。




  他被敌人发觉,这意味着任务失败,任务失败则意味着福葛要对他失望了。




  厨子从他身侧踩水过去,水花溅了他满脸。纳兰迦紧闭着眼睛等待被男人一脚踩在脸上,再接受那些事关使命与尊严的拷问。




  可厨子抬起的脚并未落在他脸上。厨子迈过他拧上了水龙头,随即拽着纳兰迦细瘦的胳膊将他从一片狼藉的地板上拉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纳兰迦。你差点儿把我的厨房给淹了。厨子说。




  他睁开一只眼,小心翼翼地去看厨子的表情,却只看见背影。胖男人艰难地弯腰去查看烤箱,确定一切正常之后稍微松了口气,听上去似乎很疲惫。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会儿你应该待在房间里,护士知道你在这儿吗,小家伙?




  胖男人转过身看纳兰迦,男孩瑟缩在不合体的病服中,半面身子都湿透了,后脑勺淌下来的水顺着后颈一路钻进衣领里。可怜的男孩,他脸色苍白,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显然是被吓坏了。




  有人欺负你?厨子问他。


  


  纳兰迦坚定地摇了摇头,把头发上的水甩得到处都是。




  那就是肚子饿了。胖男人笃定地说。




  他呼哧呼哧地拖干净地板,把碗碟放进洗碗机,打开电源让机器轰隆隆地响。随后拉来另外一个凳子,和纳兰迦面对面坐在烤箱面前。仪器的光点仍在不怀好意地闪烁着,只不过全然没有先前那样刺眼。




  厨子显得很沉静,似乎是回到了熟悉的场所,这让他感到惬意。他摸着上衣口袋套出剩下的半包香烟来,叼在嘴上点着了一根。纳兰迦毫无反应。他把手伸过去,逗小孩般晃了晃盒子中的烟卷。




  纳兰迦没看见似的一动不动,低着头,眼泪落下来直接掉在裤腿上。可能还在发抖。




  不就是摔了一跤吗,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哭就哭。厨子吐出一口烟,仍有点儿大喘气。




  我又不会告发你,我们是一伙儿的。我也讨厌护士。盛气凌人的一群婊子,整天端着献媚的嘴脸给大夫看,谁不知道大夫只关心那些能塞进他们屁眼里的东西。




  他真情实感的咒骂配上那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滑稽,纳兰迦听见下流话就忍不住想笑,肩头擞了擞,被口水呛进气管里。男孩直起身子,一连咳嗽了好几下,憋得脸蛋通红,看上去总算恢复了以往的一点儿生机。




  你还好吗?厨子问他。




  还不赖。他回答道。




  说实在的,纳兰迦,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个受气包。你以往可没有出来瞎转悠的爱好。现在和谁住一个屋子?厨子说。




  福葛。但他对我很好,我从来没感觉这么好过。纳兰迦说。




  好在哪儿?指示你半夜三更出来给他找点儿吃的?待会你可以带几个回去。与其便宜了那帮婊子,我宁愿都给你吃。




  福葛不是为了吃它们。我也不是。我们是为了一个更伟大的使命……




  听好了,小东西,最伟大的使命就是在那些婊子说“过来”的时候,就撕烂她们的婊子衣服,不要等她们再说“但是”。厨子说。希望你们可以造出专门消灭白痴和势利小人的导弹。




  他显然没有耐心去听纳兰迦的解释,对他们伟大的光辉使命也丝毫不感兴趣。男人坐在板凳上抽了会儿烟,看起来心烦意乱。他盯着烤箱上的倒计时数字看了半晌,挥舞着多毛粗壮的小臂将半截烟灰弹到地上。




  到时我就会辞了这份该死的工作,专门给你做饭。厨子说,他眼睛里闪烁着虚伪的亲昵的光。




  那你得问问福葛。福葛一天到晚都很忙,如果我想同他搭话,就得用“报告”这个词,或者我得“申请”。纳兰迦说。




  福葛。厨子重复道。福葛。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这些疯子,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必挂心,夜以继日地过家家,连屎都可以拉进裤子里。




  只有马修会把屎拉进裤子里!纳兰迦不悦地反驳他。




  总有一天我也会被这里的人逼疯的,现在我在这里工作,年纪大了我也会住在这里。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邻居。那可好了!他妈的。




  厨子的大声牢骚甚至盖过了洗碗机的声音,纳兰迦缩了缩脖子。他分明和厨子的糟糕情绪没半分钱的关系,可他却打心底里对此感到抱歉。




  没准儿他应该回去问问福葛,福葛总会有办法。




  他看了眼烤箱上的计时器,还有三分钟。纳兰迦对于时间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他预感这三分钟将是漫长而难熬的。先开始他确认厨子是敌人派来的侦查员,然而这会儿他有些动摇了。厨子说不定是个卧底,他得试试他。




  于是他弯下腰来,尽可能把胸部贴向膝盖。洗碗机的绿色指示灯闪烁个不停。有人在暗中偷窥。纳兰迦必须做到小心小心再小心。




  不必担心。纳兰迦说。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我们会保护你。




  厨子抽完了那支烟,并把烟头丢到地上踩熄。胖男人每次弯腰之后再坐起来都会粗声粗气地喘个不停,好像是完成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你刚才说什么?厨子喘了口气。




  我说我会保护你的,福葛给了我这个权限。




  厨子乐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这是在玩儿哪出,但我愿意和你玩一会儿。你太逗了,小朋友。你刚才说你想知道什么?我有一肚子故事可以给你讲。




  请讲,我会全部一字不差地替你报告给福葛。




  从刚才你就一直在福葛福葛地念叨个不停……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潘纳科特·福葛吧?


  


  纳兰迦有些惊讶。




  你不能在这里直呼别人的名字。纳兰迦说。会暴露踪迹!




  两分四十五秒。厨子又笑了。纳兰迦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胖子总是想笑,全然不把他紧张的警告放在眼里,好像这场争分夺秒的秘密对谈并没有多么严肃。




  好,那我们给他想一个代号吧。连环杀手怎么样?还是霹雳娇娃?随便你怎么喊他,我就叫他潘纳科特·福葛。他是你的室友吗?




  是的,阁下。




  那些傻婊子们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我,我就把他自己关在地窖里。你知道他为什么来这儿吗?




  当然是为了他的使命!




  嗤,他的使命。现在的世道啊……连你这种小白痴都知道巴结有钱佬。我就是看不起他们那种人,靠着老百姓纳税供养,还妄想把我们的血也吸干。如果不是这样,我应该跟他也很谈得来。




  你才不会。纳兰迦说。




  从这个话头启始他就觉得不大高兴,一半是因为厨子没放端正的态度,一半因为男人口中的福葛让他有些陌生。纳兰迦不懂什么是有钱佬和纳税人,也不喜欢别人叫自己小白痴,厨子一开一合的大嘴像是扇黑洞洞的门,门另一头是个他完全未知的世界。




  没人比纳兰迦更了解潘纳科特·福葛。至少在这里确为如此。他自诩和福葛像亲兄弟那样亲密。纳兰迦坚信福葛也是因此才赏识自己——拥有过人的胆识和魄力,以及成熟可靠的办事能力。他没有被福葛的坏脾气吓到,他相信自己是能窥破福葛烟幕背后的那个人。




  两分二十七秒。他开始在回忆中搜索可以与厨子对抗的内容,一帧一帧画片似的迅速翻过去。




  福葛的礼貌,福葛的沉默,福葛对着窗户发呆的样子,福葛莫名其妙大发脾气的样子,福葛半夜惊醒时从额头滑落鼻尖的冷汗,福葛挨了一针镇静剂如同婴儿般防备全无的睡颜。福葛靠在床头,福葛把药片藏在舌头底下。福葛在活动室下跳棋,护士走进病房,给福葛松开束身衣。




  福葛不可告人的秘密。




  潘纳科特·福葛的确不属于这里,他那一脑袋金发仿佛就在招摇着诉诸此事。虽然他从未亲口承认过,但纳兰迦坚信他来到此处是为了使他们所有人重获自由。




  若福葛的金发永不熄灭,他们都将永不受害。当福葛的金发燃烧,必将焚毁所有的冲击于大气之中。那时便不会再有人强迫他吃那些邪恶的药片,他们中也不会再有人被摘除掉脑子。




  他们在熄灯之后仍有对话,福葛不厌其烦地教他如何将护士给的药片藏在舌头底下而不被发觉。诀窍是吞咽。必须要自然而然地驱动喉结,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过于缓慢。




  我看到烟幕,遍布在整个校园里。来来去去的所有人影都是我的仇敌。他们看不破我的烟幕。福葛说。




  福葛有时会谈起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他张嘴就说个不停,每次的措辞都不尽相同,纳兰迦掏空了所有心思才敢确定那的确是同一件事。




  金发男孩滔滔不绝,时不时停顿下来,好像是在编织一种更精确的语言。但很快便又放弃了,自暴自弃般任由自己颠三倒四地讲下去:我从来没见过,那些冷静的人愤怒的方式,那些就像是童话世界里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人那样冷静地愤怒。




  但是当我举起枪,想到我竟然可以走上一条路,学会变成那样的人,我居然觉得暗喜……他们囚禁不住我,我还年轻得很呢,我会躲过他们这个诅咒。




  当我拿起枪时,我就知道,时候到了,他们该将欠我的那些原数奉还了。一颗子弹就是一颗免罪券……我只来得及原谅他们其中的少部分人。


  


  纳兰迦用尽全力去听这些亢长的演讲,逐渐学会了何时发出单音才恰到好处。他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听福葛说话,听得脚心同手心一起出汗,脸被热气蒸得通红。被一点一点抽离的空气和故事中无意流露出的暴力都让男孩兴奋不已。




  福葛从不在互助会上说这些,他只对着纳兰迦讲。似乎一早摸准了纳兰迦的小脑瓜容不下他所要传达的庞大信息,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告诉纳兰迦所有,他滔滔不绝。滔滔不绝。


  


  ……他们想要因此审判我。我的所作所为就已经是审判了。去问问那些人,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问问他们怎么对待我的。哈哈……


 ​​​


  审判……这就说明了每个人都想杀了其他人,只要目标一致时,他们都是好人。他们觉得自己是有原则的好人。而我呢,我永远不知道迎面而来的人是不是看见有一只苍蝇死在我脸上。


  


  我说得是不是有些太多了点儿?你可能要过会儿才能明白,也可能一辈子都搞不明白。我真嫉妒你,纳兰迦。我真嫉妒你。




  福葛说。他听上去恶狠狠的。似乎就在上下眼皮一碰,情景交错的一瞬间意识到了那个令他沮丧的事实:这里并非教堂的忏悔室,而纳兰迦也并非是无言的天使。




  两分整。厨子清了清嗓子,试图咳出一口痰,可最终失败了。




  我真是不明白他们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如果我有钱和地位,还有那样的漂亮皮囊,我才不会自毁前途去干那种傻事。厨子说。




  福葛不傻,没有人比福葛更聪明。纳兰迦立刻代为辩护道。




  别傻了,你也被他迷住了。我教你一点儿正常世界的基本法:共用一个马桶也不意味着你们是一类人。是不是太难理解了?操。我究竟为什么要和你讲这个。厨子说。




  我他妈知道马桶什么意思。纳兰迦说。




  呃,差不多吧。简单来说,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一点八卦,他之所以被送进这他妈的疯人院,不是因为他真的像你一样。他杀人了,只是因为一时兴起。




  纳兰迦首先扭头巡视了四周。他像印第安人那样伏在地上听脚步声,站起来敲敲打打了所有大型厨房用具。




  你可以继续说了。纳兰迦说。




  厨子被他逗乐了,也像模像样地跟着进入了纳兰迦分配给他的角色,夹起肩膀,看起来紧紧张张:




  他拿着一把小猎枪。这点千真万确。他把那些和他一样大的庶民学生都当作猎物,当作野猪和野兔。只要他想,他可以先射中他们的腿,再悠哉悠哉地跟上去朝脸开枪。这就是我所说的他们那种人的冷血之处。




  他不是因为冷血才开枪的。那些人待他不好,他受不了了。就像你每天都要骂护士,也是因为你受不了了!纳兰迦说。




  我的天,话不能随便说,这可不是一回事。连你他也要蛊惑!他杀人只是因为他感到无聊,知道吗?我头一回见到他时就意识到了这个,只有傲慢的魔鬼才会有那种眼神。他不把我们当人看,对他来说我们和猪圈里的猪没什么两样。厨子说。



  胖男人说罢,又转身看了一眼烤炉上的倒计时表,鲜红的数字还剩下一分四十秒。




  别那样看着我,小东西,连他家里人都不要他了,你怎么比狗还衷心?他是不是给过你钱?




  所有人都说基尔加·纳兰迦是个先天缺陷的低能儿,前世邪恶的灵魂为他带来了这个诅咒。无论拉克西斯在他的命运之线上弹奏出几重乐曲,他都将永远停留在十二岁。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灵魂即将离他的身体越来越远。




  十二岁。这像是一张免罪金牌,十二岁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也可以记吃不记打。纳兰迦可以在祷告之前就把餐桌弄得杯盘狼藉,并且没有人会因此怪罪他。仿佛他们都已经认定了他将永远是个纯洁的孩子,理所应当不谙世事。




  然而就在当下,此时此刻,这个天真的孩童,忠诚的使徒却暗中滋生出了阴森森的憎恨。这样的憎恨不亚于以色列人对待阿拉伯人。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延伸到了死亡。




  只要再有一分钟,他就可以拿着这个最终任务去见福葛。而福葛会把这块蛋糕和其他材料放置在一起,顺时针搅拌,逆时针搅拌,他们将在小小的病房里完成这个杀伤力巨大的卡路里炸弹。




  纳兰迦的圆眼睛闪闪发亮。他在观察和联想,他用意念首先预演厨子的死亡:天花板塌下来,房顶上的通风管道砸得胖男人脑浆四溅。




  剩下五十五秒。




  剩下四十二秒。




  剩下三十秒。




  整栋建筑中开始响起警报,刺耳的警笛像是数百只鸭子一同被扼住咽喉。最初的几分钟里没有人来的及作出反应,厨子依旧坐在那里,一副戏弄小孩儿的嘴脸。




  渐渐地,一切慢动作似的开始了运转。值班的护士从房间里冲出来,跑过厨房的玻璃窗口。她的长发是爱尔兰人特有的红色,伴随着跑动漂浮在半空中,仿佛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高跟鞋一步一步地敲击在地板瓷砖上,颇富节奏地,强硬而响亮。肥胖的男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试图从那扇窗查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护士跑过去,那是第一声枪响。随即更多的护士从各个角落里奔跑出来,她们五颜六色的长发把医院变成了一场盛大的狂欢节庆典。




  烤箱的倒计时还剩下九秒。




  纳兰迦知道那是福葛。福葛一定等得不耐烦了。他聪明的室友,上司与同僚已经先行带着他们未完成的炸药前去执行这个任务了。他就好像已经看见了那一切似的,看着福葛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身,用暴力击破了玻璃。




  紧接着福葛飞身而下,沿着排水管道一路从五楼跃下,他细嫩的掌心可能会被水管擦伤,但是为了光荣的使命,他并不过多的抱怨这个。福葛有着高超的逃逸技巧,以至于那些手电筒永远都追不上他。




  他跑过池塘,池水在他脚边化起了雾;他穿过树林,每一株树木都变成为他指路的篝火;他穿过马修的病房,可怜的德国男人在他金发的辉映中新生出了大脑,冲着福葛又一次行了那个好笑的纳粹礼。在这场激烈的追逐战中,福葛已经领先第二名(那个第一个出现的护士)三个春天了。


  


  至于纳兰迦自己,他已经想好接下来应当怎么去做了。他确信这次他能够胜利归来,他将会向福葛要求那个他早已在心中重复了千万遍的大奖。而福葛会答应他的。




  就在福葛对他说“过来”二字时,他会让福葛知道的。




  这儿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厨子趴在玻璃上大喊大叫,试图用声音盖过巨大的警报声。




  男人的四肢短而细,却有着肥胖的臀部和肚皮,当他就这么趴在厨房的玻璃窗上时,视觉上和案板上的青蛙没什么两样。




  纳兰迦不禁想起福葛给自己讲的一个故事。学生和老师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齐聚一堂,到处都是大护士身上的那种消毒水味儿。那里的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把刀。




  学生虽然拿着刀,却得像士兵那样听从指挥。老师的职责就是站在讲台上神气活现地施发号令。当她说“开始”,下面的孩子们便要七手八脚地摁住青蛙,用各自的小刀剖开它们的肚皮。




  福葛说青蛙的白肚皮底下,有着和人类似的粉红色脏器。有时候它们被要求当即毙命,而有时则不被允许。




  烤箱的倒计时剩下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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