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盖雪

疼痛有益。

靡不有初

*少侠X蔡居诚
*少侠无名,以他代指
*其实是我
*如果可以接受的话请继续









他追着蔡居诚进了一间染坊。后者进去就掀翻了两只大缸,几十斤重量破开在他脚边,伴随染布婆子尖嗓子的惊呼,桃红色泼了他满腿。彼时蔡居诚已衣袂一甩,跑进深处去了。

未等他追,已被四五个膀大腰圆的染布婆子团团围住,上来就讨二十两银子,半拉赔染缸,半拉算成精神损失费。他自诩武功不俗,可冷不丁给围在中间,还拎着条鱼,居然觉得颇为无力,甚至有种良家妇女的错觉,只得掏出钱囊朝天一丢,叫婆子们自行去争去抢,他趁机杀出重围,撒丫子就跑,在地上踩出一串春意盎然的大脚印子。

蔡居诚点香阁里待得久了,连阴招都耍得红粉可人,他来不及弄干,只把沾湿的衣摆囫囵掀起来往腰里一别,边跑边开始怀疑点香阁那劳什子的软筋散,软的究竟是他这好师兄的哪根筋。

他一路跑到院子后面,门店后面是个不小的院落,盆口粗的乘荫树给砍了,空地儿都挂满五颜六色的各样花布,稍有风来,就翻飞起一片混乱却斑斓的浪,给演上一出乱花渐欲迷人眼。他看见一块扎染的蓝布后头隐约映出个人形,看站姿居然还有些悠哉。他猜蔡居诚料定了藏在后面十分保险,甚至没想再往里头躲躲。

师兄,师兄,你跑哪儿去了?我怎么找不见你。他装模作样地喊。




蔡居诚是在中原一条要道上被他发现的。那时他刚混进个大户人家当跑腿儿打杂的,正拎着条活蹦乱跳膘肉肥的大鲤鱼,匆忙跑着给厨房送去。

接连数日的朝五晚九,累得他精神萎靡,极不上进,甚至产生了与其跟着楚香帅东奔西跑,四处赶作和事佬,还不如留在武当和师兄师弟扎堆儿扯老婆舌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或许是强烈的信念驱使着,穿在草绳上奄奄一息的鱼也为之触动,给他忽地来了个鲤鱼打挺,险些一尾巴抽他脸上。

他抹把脸,面无表情:可劲儿蹦吧,省得待会翻锅。

那鱼瞪着一双泡眼瞧他,两腮翕动,艰难地动了动嘴巴,看口型还是句骂娘的。

你娘。他回骂道。瞧你自己那抽巴样儿,你爷爷还晓得跃龙门呢,到你这儿就彻底绝后了。该,谁让你见饵就吃。
怎么了,还不服?信不信我…

啪。没等他想好怎么恐吓,身后急匆匆走来个人,也不知眼睛长哪儿了,险些给他撞得脸朝下栽倒。幸而在武当那几年日子他没白混,眼疾脚稳,一个趔趄就站住身子,避免了与手里那出口成脏的鲤鱼肌肤相亲。

那人头顶的斗笠给撞掉在地上,在他脚边竖着滚了一轮,俩人四只眼珠子,都跟着斗笠转。男人站在他旁边,黑袍子裹着件花红柳绿的衣裳,脸遮了大半张,环抱起胳膊傲慢地瞧他,举手投足都昭示着他应鞠躬道歉。

讲道理,你追尾,应当是你全责。他说。

可你挡我道了。赶紧给我捡起来,我急着走。那人毫不退让。

我没手。他献宝似的捧起那条鱼。

男人忽然不说话了,把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他今儿个出门一身小厮打扮,粗衣粗鞋,脑袋上怕脏包了块布巾,加上近几日风里来雨里去,黑瘦了不少,从胡铁花嘴里说出来,就是那家百戏团里跑出来的猴儿。也难怪他都认出蔡居诚了,蔡居诚还犹豫不决地打量着他。

告辞。片刻,蔡居诚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人影在布后面晃了晃,没挪地儿,大抵也是信了他的邪,准备等他丧气离开了,再镇定自若地走出去。哪知老天不作美,刮一阵大风来,从下往上撩阴风,染布一飞,不仅露出来蔡居诚整个儿下半身,连外边套的黑袍子都掀开,里头是水绿色的,还镶金丝缀碎花草,跟春游似的,叫人看着就高兴。

他乐了,却没笑很大声,只憋在喉咙里,像一声意犹未尽的咳嗽。敌明我暗时,无论如何也得绷紧脸上那根弦,看见妻离子散不能哀叹落泪,看见丧尸回魂不可尖叫出声,同理,看见蔡居诚顾头不顾腚,还自以为是的傻样儿,他也不能放肆狂笑。

为什么?不为什么。把蔡居诚逗奓毛了,再不济脑门儿也得挨一巴掌,自从给暂废了一身武功,他这位前师兄动起手来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挨在身上不痛,却以数量取胜,俗话说得好,吃不了兜着走嘛。

这位兄台,请问你有没有瞧见我师兄?刚刚还在这儿呢,这么大一个。他隔一层布明知故问,还比划。

蔡居诚当真从后面伸出一只手,给他来了个仙人指路。

不好意思师兄,我看见你了。他诚恳地说。

说时迟那时快,蔡居诚为他指路的那手一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呼就给了他个大耳刮子。未等他捂着脸说些什么,又若无其事地抻平了,直愣愣指着大门口。

哎呦,赶我走呢。他想道。

他只好再和蔡居诚解释,他说:师兄,其实吧我进来就看见你了,只不过不想让你太尴尬,所以装没看见。刚才那风刮得我忽然醍醐灌顶,觉着不能骗你,所以又改口说了实话。

蔡居诚把染布一掀,口罩也扯下来,一张俊脸被捂得汗津津,红扑扑,张嘴说话急了还喘:你有病啊,你跟着我干什么?老子出了那个门儿就不是那种人了,不和你他妈的睡觉。

他说:我没想和你睡觉,就是瞧见你太高兴了,想和你说说话,吹吹风也行啊。

蔡居诚吹着二月寒风,屹立不倒就像一枝不屈不饶的红梅花。红梅花看傻子似的看他,嘴巴一张一合,骂娘的口型和他手里那鱼一模一样,半晌没出声。

有多高兴?蔡居诚问道,自个从染布后面走了出来。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自然少不了一壶好酒助兴。他进门就要了坛九年陈酿的女儿红,和蔡居诚俩人各把一头,在酒肆最犄角旮旯的桌上落座。

来,师兄,咱俩干一杯。他斟上两盏,都举起来,一盏自个仰头干了,另一盏捏着递到蔡居诚眼前。

酒肆里人来人往,都忙着唠嗑划拳,没人留意他俩在这儿做些什么。蔡居诚口罩摘了,斗笠却还盖在脑袋上,两只眼睛亮堂堂,盛满十二分不屑,接都没去接,眼帘子一垂,又险些翻回天灵盖里。

刚才就想说了,谁是你师兄。蔡居诚说。

那我叫你什么,欺师灭祖的武当叛徒?

滚。

得,得,咱俩喝一个,一笑泯恩仇。他闻言嬉皮笑脸凑过去,把蔡居诚那杯也饮尽,重新又满上,请君自便。

蔡居诚说:我不喝酒,咱俩也没恩仇。

哪是没恩仇,咱俩都睡过几觉了。他是这般想的,可没这般说,他问:那你和谁有恩仇?

邱居新,萧疏寒,朴道生,我和武当不共戴天。

可他们不和你喝酒的,你还是和我干了吧,我也算半个武当弟子。

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说:好男儿应对酒当歌,世上没有这一杯下去解不了的渴。

蔡居诚说:放屁,我在……喝的酒比你和你爸一辈子加起来都多,喝完只会头疼恶心,别说解渴,吐完第二天连话都说不出。

他说:我的意思是喝酒消愁且助兴,不让你真拿它当水喝。

蔡居诚眉头一皱,闷道:我就不想。

时值年关,却正是梅柳映辉闹春早,稚绿娇红竞媚时。平常百姓不易,比蜜蜂忙活得还勤。两人一来一回间,酒肆里进来个半大姑娘,挎着个竹篮子,垫几层厚实棉布,上面放的全是新采下来的花草柳条。她蹦蹦跳跳穿梭在人群里,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问问那个,奈何酒肆此刻坐满闲客,一帮大老爷们儿,谁也没这闲情雅致买花。

有人说:小妹,怎么刚开春就出来卖啊?

马上就有人应和道:就是,还送花儿戴呢。

这是个胖乎乎的小村姑,三番五次被人连拒绝带调戏,也分毫不恼,腰一叉对那摸她辫子的老酒鬼好一顿数落,半个脏字儿也没带,但妙语连珠,骂出串串顺口溜来。周遭一圈儿人听得直乐,呱唧呱唧拍巴掌。

喂,叛徒,你就不能快活点儿吗,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搞的,也算好不容易出来了。他说。

快活个屁。蔡居诚说。我看见你就不爽,我想活阉了你。

可别,你不是说和我没恩没仇吗。

蔡居诚忽然止住话头,身板一挺,就在他准备好挨一个耳刮子的时候,男人却一言不发地喝了半盏。

只听那厢胖村姑说:戴戴戴,我先抬你老娘进棺材。

他也乐了,跟着傻笑,俩眼却止不住往蔡居诚脸上瞟,后者正捻着酒盏发愣,一口薄酒在杯底转来转去,都快给转干了。那边人生嘈杂吵闹,这边蔡居诚呆若木鸡,他忽然觉得蔡居诚这人活得顶没劲,一点玩笑也开不起来。

他也没问,招手就将那姑娘招过来:小妹,你来,我买你枝花。

一圈闲客正嫌没够,闻言都开始高声起哄,还有站椅子上看他的,囫囵瞧见个脸,便开始打趣那村姑说,哎呦,这小哥俊俏,胖丫发达了。

蔡居诚眉梢一抖,不知人们为什么都瞧过来,还以为自个叫人发现了,斗笠往下一拉,眼珠子瞪得老大,站起来就想跑。

他眼疾手快,一把要拽住这位灾师兄的手腕子,谁想直接握住了小手儿。他想了想,也不管蔡居诚脸上风云万变,覆上去隔着层衣袖就和人十指相扣。

蔡居诚刚要发作,卖花的胖丫头已经走到两人桌前,不少人也扭过来看热闹,叫他俩无处可藏,恼得蔡居诚不得了,可又没奈何,顺手一抄,浇了他那杯酒进肚。

他看见蔡居诚头顶上立马飘出来一道青烟,袅袅袭袭,半空中舞如白练,升到房顶上,散得没了影。

胖丫头说:客官,我这有金腰儿,茉莉,垂丝海棠和玉兰,新鲜的很,一钱买仨,拿去给令正戴鬓上,好看呢。

他说:我没老婆,拿去插瓶儿里。师兄你给我挑挑吧,你喜欢哪个?

蔡居诚此刻看上去仿佛是暗香出来的杀手,穿戴严实,两眼如弯刀,看人如同铲韭菜,长一茬割一茬。胖丫不敢看,捋着辫子把筐递到男人脸前头,生怕对方眼神不好,还给翻着瞧瞧。

本应是相安无事,谁知好死不死的,胖丫头瞧见他俩牵在一处的手,还自以为贴心地怯怯补上一句:我觉着男子非要戴,应戴枝茉莉,茉莉不艳,还香。

蔡居诚那手在他掌心里发抖,不知是羞得还是恼得,他回手握了握,换来蔡居诚眼角都绷紧了,晕出点红色。

他以为这下蔡居诚要发作了,连忙起身预备打圆场。可破天荒的,蔡居诚并没站起来张牙舞爪,男人只是堪称冷静地把他的五指一一掰开,然后从自个脖子上取下来个金打的长命锁。

长命锁用红线穿着,上面刻了游龙舞凤,还撰了“长命百岁”四字,挂了一排小铃铛,因为年份太长,红绳磨得发亮,铃铛也不会响了,但依旧看得出价值不菲。

拿去,赶紧滚。蔡居诚把东西往胖丫怀里一丢,整个花篮都夺过来,挥手就赶她走。

可我有铜钱,用不着恁么贵。他只见金光一闪,看热闹的闲客都静了片刻,随即高声喝彩。胖丫头揣着金坠子,活像揣了块烙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滚。蔡居诚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打飘,居然有些醉意。

卖花女得了特赦,篮子都不要了,拍拍屁股就走。离他俩最近的老头儿扭过脸,筷子敲了敲酒壶:小哥,你想要什么花儿,我也能采。

蔡居诚迷茫地把视线一转,翻着眼珠子像是思考着一道难题。

茉莉吧。蔡居诚说。




他俩从酒肆里出来时,夜已深了,路上行人都没几个。天上挂着一轮圆月,从变态万仪的黑云里露出半张脸来。两人一前一后,蔡居诚酒醉了反倒步伐稳健,挎着花篮,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他喝了大半坛,头昏脑胀,晃悠悠跟在后面。

走至街口,蔡居诚忽然停住脚步,他一个来不及刹车,险些撞在男人背后。

你别跟着了。蔡居诚说,语调出奇平和,却依旧是困顿迷茫的,仿佛刚瞧见有他这么号人。

你醉了,自个走多不安全。他反上来一阵头痛,狠敲了下脑门儿,眼前乱飞的群星才暂时安省下来。

蔡居诚说:我身上其实带着刀呢,该砍你了。

师兄为什么砍我?我待你恁好呢。他竟有些委屈。

我该去武当复仇了,你也算进去。

可你既然已经出门,能称霸江湖岂不是更好?何必非要武当。

蔡居诚看傻逼似的看了他一眼:那我不就白白给逐出师门了?我有病啊。

他沉吟良久,一阵晚风吹来,吹得蔡居诚一头长发横挂在脸上,上头还有股茉莉花的香气儿。他眼前也绽开了一朵奇花,盛衰枯荣,一瞬一生。

在点香阁时他没和蔡居诚喝过酒,纯粹霸王硬上弓,自然不晓得这人酒过三巡之后会是怎样一副模样。所以这回他提出共酌,实际上抱着些酒后乱性的侥幸心思。眼下看来,不仅没戏,还把自己坑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可他仍不想放蔡居诚走,江湖之大,凡人在其中都只是小鱼小虾,蔡居诚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武功回到从前更是不知何时,他怕此经一别,从此当真不再见。

等我回了武当,就先取邱居新首级,我要让他们都看着,我蔡居诚要光明正大夺回属于我的一切。蔡居诚浑然不觉他的心思,月光下絮絮叨叨个不停,一双漂亮眼睛亮得像星星,好似一个初入江湖不知深浅的愣头青,大言不惭地直抒胸臆。

好,好,你随意,只要你想,没人拦你。他敷衍道。

蔡居诚信以为真,越说越起劲儿:看见刚刚那个长命锁了吗?那就是我从邱居新脖子上抢下来的。

那有什么用?

你不懂,那是掌门给的。这东西整座武当山上,就只有邱居新才有。萧疏寒说那厮体弱,得靠这个护着。你说凭什么,我去时还在襁褓里呢,不比他更弱?

所以呢?

所以我抢了他的,这么多年当成他的脑袋一直带在身上。没了这东西护着,他肯定死得早。蔡居诚说着说着,还破天荒地笑了,忘形之意溢于言表。

他说:可你刚才把他脑袋扔了,还给了个小姑娘。

蔡居诚恨铁不成钢:因为我要去拿他真首级了!可不能叫这东西护着他。

他被蔡居诚逗笑了,这次借着酒意,他朗声笑了出来。彼时银河渐现,几催更筹,一条街空空荡荡,他的笑声把树杈上的倦鸦都惊扰了。

这个江湖就是这样,强者为王,不变强,就活该被后浪盖过。师兄何时才能明白?

一句话点燃了寒夜里的火焰,蔡居诚静下来,连周身的风都静止,眼里的火一扩再扩,兀自燃成了熊熊的燎原之火。要把他烧死,把城烧光,要把天上的星斗烧成碎片,把他口中风浪不绝的江湖,熬成一锅沸汤。

男人高瘦的身体屹立在街口,脚下来去之路都延伸向黑暗的远方,好似那个困居点香阁,在他身下痛苦啜泣的笼中困兽从未存在过。

我明白。蔡居诚说。但我绝不接受。

又是阵阵凉意袭来,这次来自四面八方,温柔而痛烈地交杂在一起。月亮变大了,连天和地都遮住不见,蔡居诚的身影在其中被无限地拉长,最终变成一条细细的线。他感觉到冷,想说句什么,可是一抬手发现,他的鱼也不见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蔡居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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